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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:一寸還成千萬縷(2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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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已晚,太極殿後園的八角亭內,點上了琉璃燈。

漆黑的冬夜,枯枝綠葉間,蒙著青紗,暈著橘色燈盞。遠看上去,很是有種朦朧的美感。

六福附在泰寧帝臉側,耳語了片刻。

泰寧帝嘴角的笑意越來越大,驚訝道:“當真?明熙當真如此說?”

六福點頭連連:“祁平回報時,支支吾吾的,只怕娘子所言,比這有過之而無不及。”

泰寧帝放聲大笑,笑到一半,忙坐正了身形,朝外面看一眼,忽又忍不住偷笑道:“朕真該去看看太子的臉色。說是身體羸弱,可到底還是年輕啊,被這般的奚落,也沒有氣出個好歹來。”言語之中,遺憾頗多。

六福笑了兩聲,不好接話:“陛下還是自己小心一些吧,若非娘子被雪水打濕了長裙,回攬勝宮置換,只怕這會正在與陛下清算此事。”

泰寧帝無辜道:“朕擺明是入了太子的圈套,明熙若秋後算賬……咳咳,也算不上朕身上。朕想了又想,這相見之事,肯定是太子一早就算計好的,可見他沒有落好,朕心甚慰,朕心甚慰啊!”

六福輕咳道:“老奴肯定相信陛下,可娘子不見得相信,沒有陛下的口諭,太子殿下可是出不了東宮的,何況又是出現在太極殿的花園裏。”

泰寧帝忙道:“那就讓太子親自去解釋!太子呢?太子人呢?”

六福想了想,極小聲的開口道:“聽看見的宮侍說,太子站在原地許久,天快黑才離去……”

泰寧帝頓時忘記了忐忑,抿了一口茶水,詠嘆道:“放眼整個朝廷,也就明熙能替朕出出氣啊!一想到今後這滿朝文武,都要以那個小狼崽子馬首是瞻……朕就分外心塞吶。”

祁平領著一個小內侍,一前一後,停在了八角亭外。

祁平躬身道:“陛下,猗蘭殿的小鐘,有急事求見。”

小鐘正是猗蘭殿管事的小徒弟,平日裏在很是得用。榮貴妃當初為誠王府,歷來不是那種用手段固寵的妃妾,這個時辰說是急事,該是不虛。

六福忙站直了身形,瞥了眼那小鐘:“你上前回話。”

小鐘十分瘦弱,雖快至雙十,但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。雖是伺候榮貴妃身側,但得見聖顏的機會,不是很多。此時,他看起來很是緊張,一直低著頭,只敢小小的上前一步,好半晌才顫聲道:“貴妃娘娘一早有些不舒服,下午躺了一會,好了些。可傍晚用了些素膳後,一直說胸口悶,沒多久昏了過去。”

泰寧帝怔了怔,低聲道:“太醫怎麽說?”

小鐘忙道:“太醫說是可能胸悶心慌所至,此病說大不大,說小也不小,魯管事不敢做主,讓奴婢請陛下過去。”

六福湊到泰寧帝耳邊道:“陛下去看看也好,正好錯開娘子回來……明後日又是休沐,躲上兩日,正旦一到,人多事忙的,娘子也就不記得這事了。”

泰寧帝雙眼一亮,輕咳了一聲:“既如此,朕得去看看。天色已晚,今夜不見得能回來了,一會娘子來了,你們要好好伺候。”

祁平垂眸道:“是。”

泰寧帝神清氣爽道:“擺駕猗蘭殿。”

輕紗帳下的八角亭裏,擺著一桌尚還溫熱的飯菜與清酒。

明熙將長裙換成了簡單的黑色長袍,眉眼輕挑,拿起桌上的錦盒。

祁平露出個大大的笑臉,小聲道:“陛下去了猗蘭殿,讓奴婢伺候娘子用膳。”

明熙喜怒不顯,拿起了桌上的錦盒,把玩了片刻:“天色已晚,陛下為何突然要去貴妃娘娘那裏?”

祁平忙道:“娘娘所有不適,猗蘭殿裏的人來請,陛下不好不管不問。”

“陛下可曾交代什麽?”明熙倒也不奇怪,後宮爭寵,歷朝歷代不過就是相似的手段。

祁平道:“陛下讓娘子不用等他,今夜可能要宿在猗蘭殿裏。”

明熙不置可否,打開了錦盒,是一根做工極為精致的羊皮軟鞭。手柄上的系著一圈彩色寶石點綴的流蘇,拿起來甩了兩下,那手柄似乎也是軟皮卷出來的,入手極為柔軟貼合,聲音也是清脆。

祁平見明熙喜歡,忙道:“這是前年柔然進貢的金絲軟鞭,陛下特地讓六福總管找出來給娘子的。”

傍晚碰見皇甫策,傍晚收到這般貴重的賞賜,其中幹系,一眼明了。明熙心安理得的將鞭子掛在了腰間,緩聲道:“陛下可曾用膳?”

祁平見明熙的口氣軟和了下來,暗暗的松了口氣:“雖是不曾,但想必貴妃娘娘那裏會為陛下準備的。”

明熙執起銀箸,停頓了片刻,忽又道:“今日你去接裴達,可曾見到人?”

祁平笑道:“見著了見著了,裴管事特例從漠北帶了些土儀,說是要整理出來,城西小院落也要打掃幹凈,這才和奴婢約好,明日一早入宮。”

明熙微微點頭:“那明日一早,還煩請公公去城門處接應。”

“都是奴婢分內之事,哪裏當得了娘子的請字。”祁平話畢拿起酒壺,斟了杯酒,有些討好的再次道,“這乃陛下私藏的梨花釀,知道娘子喜歡,六福公公特意讓人從樹下起了出來。夜色正好,不如娘子小酌幾杯?”

明熙嘴角輕抿:“善。”

月夜朦朧,大雍宮,最西側的臨華宮。

整座主殿只餘下了,不曾清理幹凈燒剩的斷壁殘垣。小花園與院落間處處可見枯枝野草,與未掃的積雪。單看此時的宮殿,已感受不到往日西臨華宮曾有比擬攬勝宮的輝煌了。

因皇甫策的臨時起意,主仆二人一前一後的來此,連宮燈都不曾提上一盞。如今置身這如野地的宮殿裏,頗有種寒夜無處訴的淒涼。

不知在這斷壁殘垣之中,站了多久。

皇甫策擡起有些發麻的雙腳,一步步的走向宮殿後院。

東西側兩邊的小院,因不曾被大火波及,反倒都保留了下來,可經久不見人煙,雜草與荒涼不比主殿好上多少。

東側小院,是入臨華宮的必經之地,有一棵有些年歲的大槐樹,隆冬之際也失了綠色,但茂密的枯枝將小小的院落覆蓋住。

推開了寢房的門,點起了屋內唯一的燈盞。屋內雖也積了些灰塵,但看起來很是整齊,也無破敗之感。這是皇甫策第一次,進入這個有些偏僻的小院。

柳南見皇甫策再次發起呆來,再也不曾過問。

從院內井中打上來些水,不知從何處找了塊棉布,擦拭了起來。箱籠裏面還有嶄新的棉被鋪蓋,櫃子裏的東西也疊的很是整齊,雖是許久沒有主人,但該在的東西都還在。

梳妝臺前,銅鏡蒙了些灰塵,一支雕工精湛的木梳被丟棄桌上。

一切的一切都宛若定格了般,屋內的擺設與物件,幾乎都是臨華宮當初賞賜下來的,雖不貴重也不便宜,都不曾帶走,可見當初此處主人對這些東西的不屑一顧。

皇甫策坐在了梳妝臺前,看向雖已被擦拭幹凈,依然模糊不清的銅鏡。

許久不曾打磨的銅鏡,在朦朧的光線下,點點銅斑,依然很是醒目。皇甫策接過柳南遞過來的幹凈的濕布,垂眸將那梳子細細的擦拭一個來回,拿在手中,細細把玩。

不知又過了多久,小小的寢房已煥然一新了。桌上的瓷器茶盞,床上的一切都換成簇新的,紅泥小爐,燃起了炭火,煮上了井水。

柳南輕聲道:“雖有些灰塵,但該是有人對此處也留了心,不然這些東西不是入庫,就是該被那些奴婢惦記了,決計是剩不下來的。”

皇甫策自傍晚就不曾再開口說話,柳南又是忐忑又是著急,可是半句都不敢問起:“娘子本有個羊脂白玉的梳子,不甚打碎了。貴妃娘娘聽說了,就將這檀木梳給娘子送了過來。聽聞這是娘娘的陪嫁,用慣了的。”

燈盞很是昏暗,那梳子的紋縷並不能看得清晰,皇甫策手指無意識的摩擦著那木梳上的紋路。好半晌,才回眸看向已打掃幹凈的屋子,側目看了眼炭火。

柳南輕聲道:“上好的金絲炭,該是娘子用剩的,沒人動過。”

皇甫策不置可否,緩步走至床榻前,坐了下來,眉宇間盡是疲憊。

自辰時至此,還不曾有片刻的休息,他倚在了床沿邊上,那雙鳳眸雖是半闔著,但也黯淡無光。

“天色已晚,此處離東宮甚遠,殿下今夜不如就在此處湊合一宿?”柳南等了半晌,不見皇甫策說話,只當默認。他輕手輕腳的取下了束發的長簪與金冠,解開了皇甫策身上純白色的大氅。

長發如瀑布般傾瀉了下來,遮蓋了側臉,使得皇甫策的面目更是模糊了,褪去了鞋履,緩緩拉上了被鋪中。被褥中該是還放著特制的香木,又因冬季的幹燥,雖是放置了許久也不潮濕,沒有難聞的氣味,似乎是明熙當初用慣了的熏香。

“這地方該是一直有人關照。”一晚上不曾開口說話,聲音有些沙啞。

炭火上的銅壺在已冒起了煙來,柳南倒了些白水於茶盞裏,笑著捧到床榻前:“奴婢擦拭時就知道了,家具上都是薄薄一層灰,被褥也幹凈,櫃子整齊。金絲炭都碼的整齊,該是有奴婢定時來換的。”

“想來也簡單,六福公公如今貴為太極殿的總管,娘子又是他自小看到大的,哪裏舍得將娘子住過的地方廢棄擱置。可這般的事,該是不好做得太過明顯,想必打掃此處的,只怕也是六福公公的心腹。”

皇甫策喝了一杯熱水,冰冷的手腳,也有些回暖:“六福倒是難得的念舊,什麽時辰了?”

柳南見皇甫策肯說話了忙道:“亥時了,殿下要吃些東西嗎?奴婢在太極殿裏拿了寫點心,都是殿下愛吃的。”

皇甫策輕嘆了一聲:“不必了,想來今夜還有風雪,你莫出去守夜了,睡在對面長榻上,若無多餘的被褥,蓋著大氅。”

柳南笑道:“有有有,從床榻上換下的被褥都是幹凈,奴婢還說一會在外間打地鋪呢。”

皇甫策躺了下去:“將炭火拉到你那邊吧,孤不冷。”

“這屋子小,一盆炭火放在這裏,奴婢也不冷。”柳南緩緩放下了厚重的床帳,想了想,又輕聲道,“殿下莫要沮喪,雖奴婢當時不在,但娘子生起氣來,歷來口不擇言,不見得出就出自真心……以前您們也總也爭執,那次沒有和好?”

許久許久,柳南以為皇甫策不會回話,聽到厚重的帷帳裏,傳來了一聲嗤笑:“爭執?今日的賀明熙何嘗生氣,又何嘗吵鬧?那些輕言細語,條理清晰,字字誅心,哪裏像氣話?”

柳南沈默了片刻:“也許……”

“熄燈吧,孤累了。”皇甫策打斷了柳南的話,聲音已透露了無盡的疲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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